樑生：
展信安好！
樑生，彼時正是淡秋，淡月，淡雲，窗外雨。落紅剪影打溼了幽窗，一霎燈前，昏黃的昨日亦淺淺地斑駁我驀然想起年少時我們共同放飛的螢火蟲，那如落花般溫潤紛繁的蟲兒，那如落花般溫潤紛繁的蟲兒，合着我們的年少，一去不返。這裏只有我，只有我。樑生，這一秒，你可知，我在想念。昨年，那麼風花雪月的流光，那麼風花雪月的小城。
“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斷腸處，心傷人。料得年年，空餘滿地梨花雪。樑生，我忽然憶起那些夭夭如桃的年輕女子。大團花、滾鑲邊，施施然、倖幸然踏過村頭青煙嫋嫋的小徑，波心盈盈，蕩蕩無極，一如暖絮亂花，一如文君樽前經年的蓮花白。沭河之陽，驛外斷橋邊，小柳初綻，深院黃昏後，新綠濺濺，兩三叢粉紅，灼灼欲然。小城之春，微帶潮潮漉漉的雨氣。迷霧作巾，加三分安恬，三分自得。泥土嶄新泛香，那些白白胖胖的小蟲子也開始嘈嘈雜雜的忙碌起來。燕尾剪斷長巾，采采呢喃，“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綠，鋪天蓋地瘋長，就像在這一秒，我掌心的疼痛。
樑全，天雷滾滾，亦或真有夏雪陣陣？樑生，長思長憶，終沉澱成長恨，長不離。那些聲音：肅殺風氣，亙古地地老天荒般清醒掙扎的蟬鳴，一點點如絲般纏縷着我依舊躍動的鄉心。可聲到頭來終空成風，惟有小溪流的水，土牆上的瓜，幾座石拱橋，柔軟卻又生硬地清清盪漾，在我記憶的康河中。想起家鄉夏夜，夢裏長篙不見，雨打浮萍，還有那“砰”“砰”綻放的蓮花，還有那漠漠水田，還有那陰陰夏木，還有那嬌囀黃鸝。彼時天早早地明着，我們倆原是清醒的遊魂。早早奔往沭陽之晨的懷抱，去往晴朗沂河淺堤，途過假寐環城之河。乾坤朗朗，天淺日清，夜早已褪去荒蕪，清明。光亮總是美好的，就像在那一秒的清醒。有鳥鳴，無端飄來的鋼琴聲，早起小販破舊三輪咯吱咯吱，蒸糕，八寶粥，還有那金燦燦的油條，平安喜樂的沭陽人民，平和亦且知足，這樣世俗溫暖的.人情，活着，淡然飽滿。“直到相思兩無益，未妨惆悵是輕狂。”情亦是飽滿芬芳的吧。樑生，我復憶起那位家鄉的女子——虞姬，那樣子決絕慘烈的女子。“虞兮虞兮奈若何？”那個男人像孩子般哭泣，她寂寂地，笑。還有，灼人地，血。“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樑生，你可知，那樣子燙人的血，已滲入家鄉的泥土，哺育出明豔的夏花，哺育出夏花般的人。樑生，我察覺思念的青苔上身，溼氣迷濛，就像那溫綠爬滿曾經的院牆。
穿堂風年復一年地梭巡，那停在過道里遺落幾顆明黃穀粒的平板車，樑生，我鼻間恍惚嗅到那輛車下悄悄探頭招招遙遙的小黃花發出的藍色清香。誰家的老母雞得意洋洋地“咕咕”叫着，誰家的小鴨子優哉遊哉潛着水，還有那每晚每晚的犬吠，還有那每早每早的雞鳴。樑生，家家戶戶的檐角下，牆根旁，那些梔子，山茶，紫薇，木槿該又是嘈嘈雜雜擠滿了整個四季。村頭的老槐樹上一串串飽滿的槐花，怕是早被頑童打落，被別在衣襟旁，燜在草鍋中，或是塞在枕頭下，纏繞他們一整晚甜蜜馨香的夢。樑生，老槐樹的“戰友”老榆樹又散落一地樹蔭吧，衣着潔淨，精神飽滿的婦人三五成羣集在那裏，閒聊，作針線活，談開門柴米油鹽七件事，聽日子清脆叮咚作響，就像走街串巷的貨郎擔上的撥浪鼓。她們趕緊摸出內襟裏疊得很整齊的毛票，暫時放下給孩子做的棉鞋，給孩子他爹做的棉褲，把那個飽經風霜的貨郎團團圍住。左看看，右瞅瞅，給自家的娃買了幾根鮮紅的果丹皮，給自家的男人買了幾包燻人的菸草，給自己買了幾根顏色花哨的頭繩。突然——“呦，他二嬸，那是珍珠粉吧。”“嗯，聽說那玩意抹臉臉會變白。”“你要不？”“有點貴，不……要……，嗯，要吧！”……樑生，我現在正在聽馬克西姆雄渾的鋼琴曲，可是，那些沉澱在我腦中平安喜樂的對話，質樸的鄉音卻生生蓋過了那樣轟轟烈烈的《出埃及記》。還有，隔壁王叔落滿灰塵的胡琴，那聲音亦好似沉澱厚土，卻是灼然綿長。樑生，樑生，樑生，我感覺右手幾乎握不住筆。樑生，我感覺內心思念的潮水，漫漫，去去。“雲隨雁字長，相思人斷腸。”人斷腸。
樑生，記得那年藤蘿架下，花徑款餘紅。拾兩隻小馬紮，我們大聲大聲地讀三毛。“風在樹梢鳥兒在叫，不知不覺睡着了，夢裏花落知多少。”其生若浮，只合嬉笑醉眼，年少亦且輕狂；記得那年梨花落後，池上碧苔三四點，飛絮漾漾，我們行舟採春。小楫採春，蒹葭浦，遙望見一簇煙村。我們背詞，背“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情。”卻哪知，我們恰是生活在詞裏；記得那年梅子半黃，向晚一簾疏雨，我們亦赤着雙足，頂着荷葉，跑到村西，跑到村東，深深攪碎一夏花影；記得那年，淡煙暮秋，綠毛紅霜，中庭日淡，芭蕉微卷。我們踏着秋夜，散步亦有稻花豐香，亦有蛙聲蟬鳴，想必那辛棄疾，也該是有一個你作陪吧；記得那年梧桐空枝，三更寒雨，四更重雪，黃花落盡。我們穿得圓圓滾滾，我們玩得痛痛快快，任是你“冬雷滾滾，夏雨雪，天地合。”也與我們無關。我只知“不敢與君絕”。樑生，記得那年……相思成灰，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樑生，我乏了。大片大片流溢的田地，大朵大朵招搖的春花，皆已消失不見。如果你在，可否爲我灑下一片飛絮，點亮一盞春燈，吹奏一曲簫音，鳴起一陣短笛，可否爲我講那兩三片的記憶，講黛瓦，候鳥，油菜花。講我們的年少，講我們的家鄉。樑生，納蘭容若說“情到濃時情轉薄”。可是，我的鄉情仍如醇酒般綿長，如流水般潺潺不斷。清明俊秀，平安喜樂，樂其陶陶——清平樂，我在這裏，望鄉。
祝安好，勿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