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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張桑麻散文欣賞

來源:星女圈    閱讀: 8.75K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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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地感到我就是一株莊稼呢。莊稼生長在鄉下,土生土長的,我也生長在鄉下,也土生土長的。直到今天,我的根還依然紮在鄉下的泥土裏呢,我從老家出來了,其實那只是我的靈魂出了殼。

我叫張桑麻散文欣賞

在夢裏,我每每就變成了一株莊稼。想自己是一株苞米,那苞米就長得老高,莖葉都竹子一樣的翠綠,就像玉。那棒子都棒槌般的大,我就用肩膀扛了它或是一躍把它像馬似地騎了,它卻就火箭一樣地凌空飛起來了,家鄉都在我的腳下,電影膠片似地過去,那莊稼都盛盛地長着,一片碧綠,它們被火箭的風掃着,一排排地倒伏,我的兩耳都是呼呼的風聲。想自己是一株高粱,那高粱穗子就火把般大,血一樣紅。再定睛細看,那莊稼地裏就燒起來了,紅通通的,映紅了大半拉天,田間的兔子,野雞,狐狸,還有草狼,見了這火,就都怵了,全都望風而逃,那尾巴都嚇得老粗,它們是把尾巴夾在褲襠裏,躬着身子跑走的。想自己是一株土豆,那土豆就結得跟驢蛋那麼大,而有的就拉長了身子,像小娃的枕頭。我高興毀了,隨手就丟了繡花枕頭,捧了那長不裂斜的土豆枕在脖下睡,沒想吸了那泥土氣,從此卻夜夜睡得香甜,夢竟也很少做一個,通常是一覺天明的。黎明醒來,推開窗子,窗外就鳥語花香,那花香攝心沁腦,那鳥語則百般婉轉。趴窗一看,大朵大朵的花兒就在盛開,清爽的空氣全擁進來。想自己是一株葵花,我的身子就長得又細又高,那身上千手觀音似地插滿了手臂,我的幾十張手掌都葵葉那般大,像蒲扇,掌心都朝外翻着,掌心裏就馱着朝露或是伏天的雨水。儘管是夏季,我的手裏卻總像是握了冰塊兒,那般沁涼沁涼的呢。我那張堂鑼似的圓臉就葵盤一般,在我纖細的頸上長着,有家裏的小蓋簾兒或菜板兒那樣大。我從沒意想到我能有這麼大而豐滿的一張臉,像月亮,像太陽。我忍不住笑了,沒想到我的笑容都陽光般燦爛。我納悶,原來笑容也是有顏色的,我的笑就是金黃色的,和陽光一個色。我的頭髮鬍子瘋長着,就像葵盤邊緣的花瓣,都向四外張舉着,我的臉也像是一朵花開了,而且正在怒放。我樂極了,就撒開腳丫子在鄉間跑起來,鄉野的風吹着,我就迎着那風跑,瘋頭瘋腦的,不回頭,一路跑下去,翻過山的那邊去了。山的那邊溝溝腦腦裏全都是茂盛的莊稼,那是鄉下人的青紗帳啊。我一頭扎進去,隱身而沒,山間,再尋不見我,只能看到莊稼遍野,風吹草動。

整個鄉間,有山有水,風光明媚,我是一直在鄉間行走的,穿着我的粗衣布鞋。我的足跡遍佈了鄉村的山山水水,田間地頭。我強烈地感到,鄉村該是多麼美的一幅畫卷呢,它大大方方地展開着,只等有心有緣的人前來,來觀玩,來題款。它絕對是中國畫呢,那捲裏分明就隱着藏着洇暈的墨氣,是山水,也是田園,我的一雙腳那就是我的一對印,我就在這畫卷裏風風火火地走,一身儒雅地慢慢徜徉,也就隨心所欲,酣暢淋漓地四處蓋章,好在老去的歲月裏留下我淡如指痕的戳記。

人間有四季,而鄉下人的四季該是多麼的分明呢,春來我就撒種插秧,夏來我就鋤禾耥地,秋來我就秋收打場,冬來我就積肥貓冬。我是農民啊,戶口本上清清楚楚地印着,土裏刨食,我怎能不瞭解這鄉間的四季呢?它就像是我的心,妥妥貼貼地在我的胸裏放着哩。

夏天,我去鋤禾,那天咋就那麼熱呢?可熱有啥法子,熱又咋能不去,節氣不等人啊,我放棄了它這一時半會,它就會放棄我一年的。閒書上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可到底哪是天上,哪纔是人間?我躬着身子鋤地,那身子彎得像張老犁,汗水從我的頭臉上蚯蚓似地流下來,流到土地上,摔碎成幾半兒,又疏忽鑽入那土壤裏去,或流到我的嘴裏,苦溜溜的鹹。我敞着懷穿的褪舊的襯衫,被一身的透汗箍在了身上,我想,我差不多快成了一隻蠶蛹了。那襯衫被陽光曬着,被汗水漬着,不但褪色,還滷出白花花的鹽來。太陽在頭頂,像個大火盆,我被烤得昏昏欲睡。我困啊,於是我隨手就丟了鋤頭,在那地壟溝裏倒頭便睡,頭枕着壟臺,那尺把高的青禾就鼓涌了我,像被子一樣地把我嚴實地蓋了起來,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在夢裏,身邊的西河水在緩緩地流淌,河面上飄着不知名的野花瓣兒和青草葉兒,悠悠地向北而去,莊稼在隨風起伏搖曳着,整個世界像是無聲的電影,沒有聲音,頭頂有團團絮狀的白雲拂過。

醒來的時候,我仍舊躺在那西河的邊上,我身邊的莊稼也仍在鼓涌着,它一會兒把我蓋了,一會兒又把我掀開,我則一會看見頭頂的一塊藍天,一會又看不見,撞眼的只是一抹的綠,濃得化也化不開。一隻青蛙正團身蹲在我身旁的一株禾稞下,朝我瞪歪着一對圓溜溜的小眼睛,嘎巴了兩下嘴兒,下頜直動彈。我揉了揉眼睛,一歪脖,想朝它仔細看看,它卻驚了,一縱身,一個跳躍,咚!像粒厚實的石塊似地落了水,水面上僅留下了一圈圈的漣漪,且在不斷地放大,放大,然後遇岸而破。

這是我離家最近的一塊地了,屬一等,有四畝八分。這地有勁,我不負它,它也從不負我,我們倆真就像是知心多年的朋友呢。我在那地裏勞作,時常地就對着它說些個悄悄話,我告訴它,幫幫我嘛,加把勁兒,多給我打幾擔糧,如果多打了,冬天我就少呆一會兒,多在村裏村外溜溜,多揀幾筐糞,春頭我定會多餵你幾口糞肥的,好讓你好好地吃個飽,好讓你像個孕婦似的,有勁生娃,並且母胖子肥。你真行,你一年竟會生出那麼多的娃的,那麼多壯實的娃,你的娃不是別個,你的娃就是那一年一茬的莊稼啊。沒想你真就聽了我的,我在那地裏種的甜菜,秋了就都長到狗腦袋般大,連那菜站收菜的人都吃驚了,一個勁地問,這是甜菜?

電影電視上常見有養鷹的,把那鷹擎在了端起的小臂上,或是高高地舉在了肩頭上。鷹是猛禽,向來利爪電目的,還沒等出招,那小動物就先怯了。鷹養久了,人便也會和那鷹互相地影響着。聽說那慣養鷹的人,最後竟也有了攝人的氣場,長得鷹目勾鼻,在與人對峙之時往往是不怒而威的,還沒等怎麼着,人就先軟了,敗下陣去。

我一直是很面的,就像塊土坷拉,人一碰,恐怕連那膽魄都會散的,因此我也就註定了這輩子養不了鷹,我只能養蟈蟈。這東西,在鄉間普遍,壟畔,溝邦子,隨處可以藏身,它或綠或枯草色,在田野裏僞裝得那麼好,往往你只聞其聲,難見其形。我想它絕對就是我這農人的鷹,它一樣也有翅膀,一樣可以凌空飛翔,它足可以一躍上了我的身,佇足在我的胸脯上,就像是我的一枚胸針,有誰見過這麼漂亮別緻的胸針呢,那麼碧綠,一塊翡翠似的,可愛極了。它也可以蹬開有力的後腿,一彈攀上了我的肩膀,我樂了,它這樣就更像是我的鷹了。我從此用肩膀馱了它,在村莊裏進進出出,顫着身子走路,它也就受用地停佇在我的肩頭,瞪着一雙烏濛濛的眼睛,顫動着翅膀,嘶嘶啦啦地叫,那叫聲幹烈,足以穿透了夏天,它像小燒那麼釅得使人醉的,使人醉在了那烈日炎炎的夏天。

蟈蟈是我的寵物,其實我的寵物也可以是一隻麻雀的,讓它一年四季就都伴着我,矜持地落在我的肩頭上,一下一下用我的肩膀磨它的粗而短的嘴,並唧唧喳喳前仰後合着歡快地鳴叫。可不知爲什麼,那麻雀這樣吵得我耳根不清淨,吵得我熱鬧,我卻總是時常地感到空落,寂寞地想哭呢?我想在鄉野間找一個沒人的角落,然後對着天空任情地嘶吼,放聲大哭,或是一個人坐在了壟畔上,留一個背影,悶了頭,一聲不響,默默地落淚,讓那眼淚豆子似顆顆地掉下來。

如嫌蟈蟈和麻雀小,那我的寵物也可以是一隻錦身的大公雞了。這雞,鄉間的哪戶庭院裏會沒有啊?它就撲打着翅膀,連扇帶蹬地上了我的肩頭,它那麼重,以致於我的肩膀都微微地向了一側傾斜,它在我的肩頭上翹尾巴,伸脖子,渾厚地喔喔啼鳴,它叫着叫着,天就亮了,霧散日出,那青草葉上都掛着璀璨的露珠。它別得意,它若得意了,就會飛到我的頭頂上,用鋼抓似的爪子抓住我的頭皮,並用兩隻腳交替着刨我的頭髮,我的頭髮因而亂極了,就像是一個耍圈的雞窩。

我在楊樹革(人名,也是地名,地爲其所開)有一塊三等地,十五畝,種了一大片苞米。我愛它。在那地裏幹活,我每每就放下了手中的活計,四下裏地欣賞,這地,這苞米,多好呢,翠綠翠綠的,就像是一塊璞玉,一片碧海,不摻雜質的,那麼純粹。我愛它,太愛它了。我忍不住就蹲下身去,伸出手去掘一把濡溼的黑土,或是一遍一遍地撫摸那莊稼的莖葉,土地是我的恩人,而那莊稼就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啊,我愛它,我真愛它。

村兒裏有位老頭,叫王海廷,說話好擡槓,外號王大虎的,我管叫大哥。夏日到田間,憋不住了,跑到我家的那塊苞米地裏拉了一潑屎,回村裏就笑我,張老疙瘩家的苞米地老荒了,那地裏的草都刮褲襠。我沒生氣,別人是很難氣到我的.,我卻感到對不起我的莊稼了,沒想到掛鋤的這段時間,它們會被野草欺負成這個樣子。我從此私下裏自命綽號“老荒”以自嘲,好讓我記住我的失職,也記住我對莊稼的永遠的虧欠,更嘲笑我那荒蕪的青春。

現在我弄文字,我是該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書房的。房間不必大,六、七平足夠,窗也不必大,一米見方的一扇就可,卻務須朝陽。窗外可是菜園,春夏就有蔬菜的碧綠爽目,就有清新的菜香撲鼻,窗外也可是一方窄院,院內臨窗必栽一樹,最宜是杏,是李,是柳。是杏是李,其枝幹必虯曲,虯曲則生姿,望之可賞心,是柳則必垂,脖必歪,如此才能悅目。讓我在房間的裏面放一張小木牀,單人的就好,牀上鋪着素雅的被褥,不必新,卻最是乾淨整潔。挨着牀就放一張褪舊的寫字檯,上面靠牆坐盞檯燈,立一小巧的書架,放一些隨用的書籍,桌前則放一把舊木椅。牆壁是白灰牆,貼着我的三幅水筆字,一爲“大器晚成”,一爲“黑土浪里弄老犁”,一爲《陋室銘》全文,皆寫得渾拙,墨憨,兩爲橫幅,一爲豎款。我從此發誓,每天早起和睡前各朗誦《陋室銘》兩遍,在心中默唸“大器晚成”三遍以自勉。牆上再鑲一葵盤大小的扁圓形牆壁燈,夜裏點着了就發出柔和的黃暈暈奶白的光,我是喜愛滿月的,這燈像滿月,就戲把這屋子叫做“滿月草堂”吧。但我是一株莊稼啊,我生長於大地,依戀於大地,我是那麼地深深愛着大地的,就像艾青那般愛得深沉熱烈,我就把我這農人的書房叫了“大地”,並用毛筆字自題了匾額,朝夕目注,把玩,其樂陶陶。如今,我有了自己的電腦了,儘管我很窮。所以,每每在夜裏寫作我也無須再開臺燈,就連牆上的月形燈都不必點,可往往一回頭,那窗口就另有一輪圓月在,跟張很俏的人臉似的,朗潤潤地朝着我笑呢。

可我現在怎笑得出來呢?上面的這些,全都是我對於我的書房的種種飄渺的幻想罷了。我遺憾,我一把年紀的人了,至今還從未擁有過自己的書房呢。我從老家出來混,連個房子都沒有了,就更別提書房了。現在,我的書房在我的電腦D盤裏,是一個文件夾,我以“大地書房”名之,我寫的全部作品都好好地在裏面呢。我可不可以自詡,我也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書房呢?

既然決定了,要走一走這一條路,我就想,我該給自己取個什麼名字呢?我着實思考了很久,猛然就想到了我卑微的出身,想到了我侍弄着的莊稼,我就警醒了,自己何嘗不是鄉下的一株植物呢?可是叫“莊稼”吧,太直白了,叫“作物”吧,又太術語化了,後來就記起了孟浩然的詩《過故人莊》,裏面有一句“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想,沒有比“桑麻”二字更能代表莊稼的了,又那麼文學且富有詩意,因此,我就叫桑麻了,又姓張,就叫張桑麻,而我的網名叫做五穀豐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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